檐下听雨

发布日期:2025-10-17     信息来源:轨道分公司   作者:董艺   字号:[ ]

这雨来得恰好,不大不小的,正配这国庆的休闲,我索性搬了张藤椅,坐在廊下,当个静静的听客。

那雨点儿,初时是疏疏的,落在院中那口破水缸的荷叶上,是“扑”的一声,沉沉的,像个小小的叹息。随即,便密了起来,打在瓦上,是清脆的琤琮,千万颗碎玉,一齐倾倒在琉璃盘里;流到檐角,汇成一道透明的水帘,那声音便又不同了,是哗哗的,带着一种不计较的、酣畅的快意。

这雨声,能将时光揉皱、拉长。我阖上眼,便不只是听着此刻的雨,更像是听着从岁月深处漫漶而来的、所有雨的余响。檐角的水帘,恍惚间不再是水帘,而成了一挂时光的帘栊,由着人轻轻一掀,就能回到那些被雨水浸得发亮、却已然遥远的年月里去。

我的童年,经常在奶奶的院子里玩耍。也是这般的灰瓦,这般的木廊,只是院角没有芭蕉,倒有一株极老的梧桐。每逢雨天,奶奶是不许我们往外跑的。我便也如现在这般,挨着一扇木格窗坐下。那窗棂上的红漆早已斑驳,露出底下木头的本色,被湿气一蒸,便散发出一股温和的、类似旧书卷的气味。奶奶呢,就坐在不远处的矮凳上,手里总是不闲着的,不是拣着豆子,便是缝补着衣裳。雨声哗哗的,将屋里衬得愈发静了;那静,是有形有质的,像一团温暖的棉絮,将人妥帖地包裹其中。

那时的雨声,我听来是具体的,是可亲的。它打在梧桐叶上,是“噗噗”的,厚重而朴实;从屋檐滴到阶前的青苔石上,是“嗒,嗒”的,清亮而富有耐心。奶奶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望一眼窗外,喃喃地说:“这雨下得透,地里的庄稼可算喝饱了。”于是,那雨声在我听来,便不只是声音,而成了滋养万物的甘霖,带着一种朴素的、关乎生计的庄严。有时,她会讲起古早的故事,声音混在淅淅沥沥的雨里,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她说这老家的梁柱,是我的爷爷亲手立起来的;说那口井,逢大旱之年也从未干涸。她的故事里,没有多少波澜,只是些生老病死、春种秋收的寻常,但那平静的语调,却仿佛将我们家族的根须,借着这雨水的润泽,更深地扎进了这一方泥土里。那时的我,自然不懂什么叫生命的传承,只觉得在奶奶的声音和雨声里,自己是安全且踏实的,像一粒被厚厚泥土包裹着的种子。

后来,读到些诗词,才恍然这听雨的情致,原是贯穿着整个中国文人的心灵的。蒋捷词中那“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彻悟,我或许还未达到,但那份喧哗过后的沉寂,却是真切地体会到了。往日的欢愉与忧伤,都被这绵绵的雨声洗刷得褪了色,只剩下一种淡淡的、近乎于无的怅惘。

院子里的泥土给雨水一浸,泛起一股特有的腥气。这气味不惹人厌,反倒让人觉得实在,像是把生命最底里的东西翻给你看了。那是混杂着腐殖质、草根与微小生命的、原始而蓬勃的气息。它让我想起《诗经》里的“习习谷风,以阴以雨”,先民们便在这样润湿的、充满生机的土腥气里,耕作、歌哭、繁衍。这气息,是文明的底色,是远比任何书本上的哲理都更为古老而确凿的真理。墙角那几株芭蕉,此刻也成了这真理的诠释者。它们阔大的叶子给洗得油绿油绿的,雨水积多了,叶柄便谦逊地一弯腰,将一汪清亮全倾在底下的小叶上,如此往复,倒像有无穷的耐心。我看着那水珠从最高的叶,滚到最低的叶,最后无声地渗进土里,心里那点由俗世带来的焦躁,仿佛也被这耐心的、周而复始的节奏给一点点地熨帖平了。

往日里那些汲汲的营求,在此刻听来,都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了。仿佛一张巨大的、柔软的网,将我从时间之流里暂时打捞出来,悬置在这廊下的一方天地中。我成了一个纯粹的“在者”,与眼前的芭蕉、水缸、檐角的残滴并无分别。这或许就是庄子所说的“坐忘”罢?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在这雨声的混沌里,物我的界限消融了,只剩下存在本身的、静谧的欢喜。

嗒……嗒……,一声与一声之间,隔着一段悠长的、教人心安的静默,愈发地清晰,也愈发地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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