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的水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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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于西北旱地,群山环抱,除了夏秋的绿茵外,其他记忆全是黄土和那满眼的苍茫,那里的黄土高坡,一年到头难得几场雨。当下年代的人们吃水,全仗着水窖。 水窖者,地下一洞,口小腹大,内壁涂以胶泥(后来条件转好,用水泥修葺),以防渗漏。天雨时,扫干净院落、房顶等雨水冲刷汇聚的沿途,引水入窖,储以备用。我家亦有好几口窖,在院子外,青石为口,麻绳系桶,每日晨昏,母亲必汲水数回,以供全家、牲畜饮用。 幼时不解事,每见窖口,便生惧惮。黑魆魆的洞口,深不见底,投石入内,良久方闻“咚”的一声,沉闷而遥远。母亲汲水时,我总站得远远的,生怕被那黑洞吸了进去。后来年岁渐长,方知此窖乃全家性命所系。天旱时,邻家窖枯,来借水者络绎不绝。母亲心善,惜水如油的日子里,每每匀出些许,分给左邻右舍,虽自家亦不甚宽裕。 记得那年大旱,窖水将竭,牲畜饥渴难耐,需赶着毛驴、羊群步行在几公里外的苦水井饮水,返程时毛驴的后脊梁还得挂着两个百斤水桶,带给家里其他的牲畜和洗漱所用,我随爷爷在那条羊肠小道上多次穿越,我见证了羊群是如何消瘦,毛驴是如何环山,爷爷是如何渴望老天开恩的时刻。旱情加剧,政府出面从水源丰富的黄河一带,用大汽车拉水到各村,军绿色的大汽车托着雪白的储水箱,行驶在只见车头不见车位的沙石路上,一股黄土随着汽车的尾气就像飞机划过天空留下的烟雾一样洒脱,年幼的孩子们扒着出水口排队饮水,大人则提着自家能装水的所有容器喜笑颜开的争论着,他们的笑容虽带些许沧桑,但被那种满足的喜悦感生生的驾驭了。 十八岁那年,我终于像母亲希望的那样踏上了我的人生旅途,走出大山去外面的世界求学。离家前夕,独坐窖边,俯视水中倒影。月光泠泠,映着那张年轻而饥渴的脸。我从水桶里掬一捧水饮下,竟尝出丝丝甜味——从前只道此水腥涩难咽,今夕忽觉甘美异常。 告别家人,告别村落,也告别了水窖……随着绿皮火车穿过平原、河流、湖泊……甚至大海,入学初到时,我多次提醒舍友们刷牙时关水龙头,不忍心清水哗哗流淌,舍友笑我,我亦不解彼之奢靡。夜深人静时,偶忆家乡水窖,便觉自来水的氯气味刺鼻难忍,居然对水窖的怀念剧增。梦里常见母亲立于窖边,绳索深深勒进掌心,雨后时一桶浊水缓缓升起,就像母亲的后背一样,充斥着我那割舍不了的情感。 毕业后我留在南方工作,生活渐好。家中装了净水器,又添软水机。回乡时,见老屋倾颓,唯水窖犹存。探头望去,窖底积着浅浅一洼雨水,浮着枯叶虫尸。父亲说,如今有了自来水,水窖早已弃用。我坐在窖台上伤心许久,对面那口水窖的台面已多处裂碎,被一块石板压在侧边,那是我和闺蜜曾经面对面交流的场景,她说她要走出大山当老板,她真的实现了,而且老板做的很大,让我惊喜;而我那细小的梦想,走向水源充沛之地,我也实现了。但再次坐着同样的位置时,记忆中浮现的那些充满向往的童年,还有数年未见的闺蜜,我并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快乐、开心!也许如初的梦想只是时代的产物,我们终究是逃不脱这黄土地的养育之情! 我蹲下身,丢一块石子下去,“咚”的一声,恍如昨日。忽然明白,我这一生,不过是从一口窖跳入另一口窖。那些我曾经向往的生活,再也不会为了洗衣服而用水多的事宜被母亲责骂,也不愁明天、下个月、下半年的饮水问题。虽南方的水够丰沛,但也冲不淡骨子里的渴。那些拼命逃离的岁月,早已和胶泥一样,牢牢糊在了心底。 自来水管里流出的,终究不是窖水滋味。我牵挂的也许不是水,而是那个时代赋予我们的快乐!那些被团结、友善、充满亲情味的包裹的童年,还有我童年的玩伴,还有那些离我远去的亲人,还有那个被搬空了的村落,还有那么多被遗忘在每家每户院落外的水窖。(责任编辑 兰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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