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深处有清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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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的雾,是有重量的。 清晨的江雾漫过千厮门大桥的钢索,把对岸的楼宇泡成半透明的剪影。穿楼而过的轻轨带着风掠过窗沿,台阶在脚下层层叠叠,像被江水漫过又退去的浪痕——这座城市总在颠覆人的空间感,前一秒还在十八层的天台喝茶,下一秒拐进巷弄,已是临江的平地。出租车在立交桥上盘桓,司机说这桥有七层,每层都藏着不同的人间,话音未落,车已钻进隧道,黑暗里只剩雨刷器单调的摆动。 这样的城市,偏把最沉的心事藏在歌乐山的褶皱里。 从项目部往东南方向走,楼宇渐渐矮下去,山影漫上来。歌乐山的雾和江雾不同,带着草木的腥气,缠在黄葛树的虬枝上,像谁遗落的纱巾。山脚的石阶被百年脚步磨得发亮,青苔从石缝里探出头,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着一段温凉的时光。 当地人说,大禹曾在这里宴饮。想象四千年前的月光下,江水刚退去的河谷里,青铜酒器碰出清响,歌声顺着山势往上爬,惊起岩缝里的宿鸟。那些歌声该是沉重的,带着治水后的疲惫与豪迈,才会让这片山从此有了名字——歌乐,歌乐,是山在应和,还是水在回响? 半山腰藏着几间灰瓦茅庐,竹篱笆爬满牵牛花。当地人说这就是“潜庐”的旧址,当年冰心先生住在这里时,门前的黄葛树才碗口粗。遥想某个落雨的午后,先生坐在窗边,看雨珠顺着桐叶滚进泥土,案上的稿纸洇着墨痕。那时的歌乐山,是乱世里的一块净地,笔墨与草木共生,连风声都带着书卷气。 但山的记忆从不止于风雅。 转过一道山脊,雾气忽然重了,冷得人缩起脖子。石阶旁的岩壁上,几株雏菊在风里抖颤,根须却深扎进带着湿气的岩缝。听人说,重庆深秋的雨最凉,能把银杏叶一夜染透。想象七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冷雨里,有人踩着湿滑的石阶向上,草鞋里灌满泥浆,衣襟下藏着未写完的诗。他们或许曾在某棵黄葛树下歇脚,看雾气漫过山谷,像看一个尚未到来的黎明。 不必说那些名字。山记得就好。记得冷雨如何洗去岩壁上的字迹,记得某片银杏叶飘落时,正好遮住石缝里半枚生锈的纽扣。如今风过林梢,沙沙声里,分不清是树叶的私语,还是未竟的叹息。 下山时回望,雾正从山谷里升起来,把整座山裹成一团朦胧的绿。远处的城市在雾中闪着光,轻轨穿楼的轰鸣隐隐传来,与山间的鸟鸣叠在一起。忽然懂了,重庆的魔幻从不是凭空而来——它的桥连着两岸的烟火,它的台阶通向历史的深处,它的雾里藏着两重天地:一边是江水奔涌的鲜活,一边是青山不语的沉郁。 歌乐山的暮色来得早。最后一缕阳光穿过雾霭,给黄葛树的叶子镶上金边。石阶上的水洼里,山影和云影叠在一起,像幅未干的画。下山的人脚步声渐远,只有风还在林间徘徊,捡拾着散落的时光碎片——有大禹的歌声,有冰心的墨香,有未写完的诗,还有某个黎明前,留在草叶上的、带温度的痕迹。 这座山,就这样成了重庆的底色。在所有的喧嚣与魔幻之下,它沉默地托举着一切,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把故事酿成雾,酿成风,酿成每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心头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震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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