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发上,陷落成一个“人”字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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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便把自己交给了它——不是坐,是陷落;不是支撑,是包裹。 先是后腰与靠垫妥帖地贴合,仿佛那里天生就该有一处凹陷,来安放我这劳碌的酸乏。随即,整个背脊便像一幅被缓缓舒卷开来的、起了皱的绢帛,被一种温存的力托着,一寸一寸地,将那紧绷的经纬都熨帖开了。肩胛骨处那两块硬邦邦的石头,终于寻不着那嶙峋的棱角了。头自然地后仰,枕在那一方微凉的软垫上,颈项间那根一直绷得像弓弦似的筋,也蓦地一松,一种懒洋洋的、近乎酥麻的快意,便从头顶一直流到脚跟。 这时候,你才会发觉,这具平日里被你驱策着劳碌的躯体,原来竟是这样沉重,又是这样轻盈。沉重的是那卸下的、有形无形的担子;轻盈的,是那终于挣脱了束缚。身体里每一个关节、每一处骨骼都在低低地、满足地叹息,眼帘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却又不急着完全阖上,只是那么半眯着,慵懒地看着眼前。 目光所及,是天花板上那盏并未点亮的吊灯,在薄暮的微光里,只剩下一个沉默而优美的剪影。光线从窗斜斜地射入,带着一种将尽未尽的柔和与粘稠,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这光里跳着无声的、缓慢的圆舞曲。墙壁是空白的,此刻却成了一幅绝妙的画布,光阴是唯一的画家,正用最温柔的笔触,涂抹着由明到暗的、说不尽的层次。 思绪,在这一刻,是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向何方;又像是溪流入湖,涣散成一片宁静的、不起波澜的深潭。白日里那些纷至沓来的念头,那些必须应对的机巧,那些需要维系的表情,此刻都退潮般地远去了。它们变得轻飘飘的,像一些褪了色的旧影,在意识的边缘浮沉,却再也无力打扰这一片混沌的、自在的安宁。我不再是那个在名缰利锁中挣扎的某某,也不再是那个在人情世故里周旋的角色。那些被社会、被职业、被种种关系所赋予的“形”,都像一件件穿得太久、沾满了尘灰的外衣,被我从这彻底放松的肉体上,一件件地脱卸下来了。 剩下的,是什么呢?剩下的,便只是这样一个陷落在沙发里的、最原始的形态了。一个不需要任何头衔来定义,不需要任何功业来证明的,纯粹的“人”。这姿态,是毫无戒备的,是返璞归真的。它让我想起远古的岩画上,那些用最朴拙的线条勾勒出的、奔跑或休憩的人形;也让我想起胎儿,不就是这般蜷缩着、安睡着,与世界浑然一体的模样么?这是一种刻在我们生命最初,也最终极的形态。 南朝文人周处在《风土记》里记载“卿虽乘车我戴笠”,后世演为“车笠之交”的典故,说的固然是友情的笃厚,不以富贵贫贱而转移。但此刻想来,那“乘车”与“戴笠”,何尝不也是两种不同的“形”呢?一种端肃,一种朴野,都是人在世间不得不披上的行头。唯有当卸下这一切,如我此刻一般,才能见得那皮囊之下,不分轩轾的“人”的本质。这陷落的“人”字,仿佛是一个最谦卑又最骄傲的宣告。 在这温柔的陷落里,时间也仿佛失了准头。一刻钟?抑或只是一个悠长的瞬息?都说不清。只觉得身心都沉浸在一片广大的、暖洋洋的静默里。这静默,不是空无,而是一种丰盈的满。它像温润的土壤,滋养着那几乎被俗务耗竭的心力;又像慈母的手,抚平着灵魂上一切细微的褶皱。 后面,我从一个悠长而甜美的梦中,极不情愿地苏醒过来,已是天亮,身体依旧是那个“人”字形,却仿佛被重新灌注了生机与力量。我慢慢地,带着些许留恋,将自己的形体从沙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那被体温焐热的凹陷,正随着填充物的回弹,在缓缓地、不舍地恢复原状。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衫,知道那刚刚脱下的、名为“社会”的外衣,又得一件件地穿回去了。只是,经过这一番陷落,那衣服的棱角似乎不再那么磨人,那份量也似乎轻了一些。 在这屋隅里,永远有那样一张沙发,它不言不语,却总为我备着一个可以随时陷落的、温暖的“人”字形,一个可以让灵魂回家歇歇脚的、最本真的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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