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风 与我的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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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的天气,实在不好。灰蒙蒙的天,低低地压着,压得人心里也跟着沉沉的。阳光是久违的客,不知在哪个远远的角落歇着了。 窗子总关着,隔开那一股子潮润的、带了土腥气的寒意。 抬眼望去,窗外那几株不知名的树,叶子早失了春夏时那油亮亮的、泼辣辣的光彩,蒙着一层尘。一阵风过——也不知是哪里的风,恹恹的,却冷——它们便“瑟瑟”地响起来。我靠着窗,身上裹得再厚,那寒意也像是能从骨头缝里一丝丝地渗进来,我也便跟着“瑟瑟”起来。心里空落落的,看那些叶子,竟生出些荒芜的同情。我们各自“瑟”着,这满屋子寂静的空气里,便只有我们这两种“瑟瑟”的声息,我的在里头,它的在外头,也不知是谁更可怜些。这念头一闪,自己倒先怔了,人的同情,原是这样容易,又这样没有用处。 站起身,脚下的地板冰凉,跺了跺脚,那空洞的响声更衬得屋子静。这无边的、湿冷的静,像水,慢慢浸上来,便浸出一种没来由的悲伤。这悲伤也是无根的,飘飘忽忽,不为什么具体的事,却又似乎事事都成了它的缘由。 近来,我的脾气是越发地坏了。像这阴沉的天气,自己先布满了低压的云,一丝火星便能燃起一场雷暴。那火星,常常便是孩子——我那十岁的孩子——一点小小的、不合我心意的事。他写作业的姿势不对了,他又没有及时收拾书桌了,他应我的声音慢了一拍……我便成了个火药桶子,一点就着。许多“恶毒”的话,像自己长了翅膀,争先恐后地从我嘴里飞出去,撞在他怯生生的、还一团孩气的脸上。最失控的时候,手竟也落了下去,“啪”的一声,清脆得骇人。打过之后,屋子里是死一样的静,静得能听见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和他极力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抽噎。他空洞的眼神看着我,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流着泪却不出声。 他才十岁。夜里,待他睡了,轻轻的替他掖了掖被角,他睡得正熟,呼吸均匀。我望着他安恬的睡脸,心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把,酸楚得透不过气来。静下来想,我的十岁是什么光景?懵懂的,野跑的,被父母呼来喝去,心里却像一片野地,自生自长着一些不知名的快乐。而他的十岁呢?他被爱包裹着,也被期待压着;他见的世界比我大,要应付的功课比我多。 最叫我心头一颤的,是他那仿佛永不会被阴云遮住的明朗。风暴的尾声似乎还在屋里低徊,我的呼吸还未平复,他却已像一阵无忧无虑的小风,转个身,便把所有的不快都抛在了脑后。不出一个时辰,甚至更快,他便又蹭到我身边,仿佛刚才的雷霆未曾落下。手里或许宝贝似的捧着一瓣自己剥好的橘子,一块点心,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毫无芥蒂的光,开始叽叽喳喳地分享他方才发现七月(猫)傻乎乎的动作,或是同学课间说的一句可笑的话。说到兴头上,他会忽然停下,凑过来,用那种理所当然的、晴朗的语调说:“妈妈,我爱你。” 这句话,此刻听来,像裹着细针的蜜。让我所有那些“为他好”的急躁、那些失控的狼狈,都在它面前无所遁形,化作更深、更无言的歉疚,沉沉地漫上来。 是我自己能力差了。我常常这么想。是我读不懂他沉默时皱起的小眉头,是我解不开他那些天马行空问题背后的惶惑,是我没有那份四两拨千斤的智慧与耐心,去化解成长路上必然的磕绊。于是,在我掌控之外的事情上——比如他独立的思想,他淘气的天性,他并不“优秀”的成绩——我便慌了,乱了阵脚。像一个笨拙的舵手,在风浪里只知死死扳着舵,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却不知那力道,早已让船身吱呀作响。 突然想到《我的阿勒泰》中的一段对话。“妈妈,所以你看我虽然笨手笨脚,但还是有用的对吧?”孩子惴惴地问。“啥叫有用,李文秀?生你下来是为了让你服务别人的?你看草原上的树啊,草啊,有牛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没人用,它就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的嘛,自由自在的嘛,是不是?”母亲的回答,像是草原上吹来的一阵浩荡的风。我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一下子把我心里那些淤塞的、缠绕的愁云,都给荡开了。 是啊,有用?谁来定义这“有用”呢?是那整齐划一的田垄,还是那必须成材的林木?我的孩子,他不是我园子里一株必须按我图纸修剪的盆景。他或许就是旷野里的一棵树,一株草,他自有他的姿态,他的季节。他会长成什么样,不该由我手中的剪刀来决定。风会来,雨会来,霜雪也会来,他会摇动,会飘落几片叶子,但根,终究是他自己的。 恍恍惚惚地,又想起不知哪里听来的一句话:花朵不会怨恨令其散落的风,它只会努力地绽放。无论多少次,花皆会绽放。 是我太执着了。执着于那阵风必须温柔,执着于那花期必须准时,执着于他必须长成我梦中那朵最标准的花。可我忘了,爱他,便该是“如他所是”,而非“如我所愿”。 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些。那些叶子,不再那样剧烈地“瑟瑟”了,只是偶尔,轻轻地、温柔地晃动一下。我的心里,那片荒芜的冻土,仿佛也有一角,悄然地松动了。(责任编辑 兰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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