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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坠处

发布日期:2025-12-01     信息来源:轨道分公司   作者:董艺   字号:[ ]

这灯光是旧的,柠檬黄里透着一层酽酽的暖意,并不如何明亮,只在我眼前这一圈书桌上,圈出一片安宁的、小小的孤岛。光晕的边缘是柔和的,融融的,像一滴蜜糖化在水里,那甜意只肯蔓延到此处。光晕之外,便是无边的、柔软的黑暗了。白日里那些棱角分明的家具,此刻都失了锋锐的轮廓,化成一个个敦厚的、沉默的影子,远远地立着,像是陪我守夜的忠仆,大气也不出一声。万籁俱寂,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以及那书页翻动时,发出的极轻微的、干燥的脆响。

我今夜读的是《人间词话》,书是早年所得的版本,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纸页已微微起毛。静安先生的文字,是那般冷峻而精严,正读到论“境界”的至高处:“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心下正随着这文字的脉络,在“有我”的悲情与“无我”的静观之间徘徊、沉吟,不觉神思飞越。这样精微的体悟,若不记下,转瞬便要混灭于杂沓的思绪里,岂不可惜?于是便想援笔在书眉处,记下一两句心得。

我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落在这灯光圈出的“孤岛”之外,那无边的、柔软的黑暗里。白日里,这书房是我的领地,每一本书,每一件文具,都带着我赋予它们的意义和秩序。我使用它们,安排它们,这空间里充满了我的意志,这岂不是一种“有我之境”?而此刻,在黑暗中,它们退去了被我赋予的“形”,回归了它们作为“物”本身的沉默存在。我不再意图去支配它们,它们也只是静静地、自在地待在那里,与我相望,却不相扰。这朦胧中的对视,是否又近乎一种“无我”的和谐呢?

想来,静安先生所论的,怕不独是诗词的境界,更是人生的境界了。人年轻时,大抵是偏爱“有我之境”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满腔的抱负与热望,一肚子的闲愁与感慨,都要借外物来抒发、来寄托。那花开是为我而笑,那叶落是替我而悲。世界是一面巨大的回音壁,处处响彻着自我的回声。这固然是真挚的,是动人的,带着一种生命初绽时的锐气与饱满。

然而,人仿佛是在这柠檬黄的灯光下坐久了,那锐气便被磨得温润了,饱满的自我,也渐渐学会了收敛。开始懂得,有些眼泪,不必问花;有些南山,不必刻意去寻。开始学着,将自己从舞台的中央稍稍挪开,让万物呈现出它们本来的样子。这并非冷漠,也非消沉,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体贴——体贴物的本性,也体贴生命中那些不必言说、也无处言说的静谧时刻。

只是,这“无我之境”,谈何容易?它需要多大的福分,多深的修为,才能让心灵真正地空明起来,如一面不染尘埃的明镜,只是映照,而不评判,只是容纳,而不占有?我辈俗人,大多时候,恐怕是徘徊于二者之间。时而觉得已超然物外,时而又被一缕莫名的愁绪拉回“我”的执念里,在“有我”与“无我”的边界上,进退失据。

便如我此刻,自以为在这静夜中体会到了一丝物我两忘的趣味,可一转念,这体会本身,不又是一个崭新的、“我”的念头么?连这想要记录下来的冲动,不也是“我”不肯放过那一点感悟的执著么?想到这里,不禁莞尔,在空白处写下了“境由心造,心随境转”八个小小的、淡淡的字。

夜,愈发地静了,这一刻,书是“无我”的,它只是泛黄的一本;光是“无我”的,它只是柠檬黄的一团;我也是“无我”的,我只是这静夜里一个安然的、几乎要消散的存在。当明日天光乍现,当这圈灯光的孤岛被白昼的浪潮淹没,那个“我”又会重新披上铠甲,走入他的“有我”的人间世里去……(责任编辑 黄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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