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景宁去往丽水城区的路上，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下车时，雨早已如同瓢泼。我站在路边一淌水坑旁，努力嗅了嗅因感冒而塞住的鼻腔，撑着伞等车送我去市中心血站。

前几日体检抽血，眼瞧着细针扎进青色的血管，我忽然忆起往日在校园读书时，无数次路过停在宿舍和教学楼前的流动采血车，无数次表达想要献血的意愿，皆因替自己找到几句无足轻重的理由而搁置——如今我坦然承认，那时无非是心有胆怯，怯无人作伴，怯旁人言语。

当下的情况却全然不同，逐渐成长起来的我亲手为自己培养了一颗太阳般强大而温暖的心脏，光芒足以扫清身边的一切阴霾，因而做了决定便要立刻列个详细的计划去实现。我边同友人了解献血各项注意事项，边对照附近献血点的工作日期，边打开日历挑选时间，忽而指尖一顿——５月的日程表上，“５．１２”如同那枚刺入我静脉的细针，带着疼痛跌进了我的视线。

原来，时间匆匆已然过去十六载。

于是，我极其固执而坚定地把日期敲定在了前一天，尽管我出现了轻微感冒的症状，尽管我需要去到丽水才能完成这次计划。

规律作息、清淡饮食、舒畅心情……我努力在短暂的几天时间里延续我习以为常的健康生活状态，并试图让我的免疫系统自行与感冒对抗。

但清晨飘洒的细雨和异样的喉咙让我不得不承认今天的我并没有处于一个最佳的状态，我开始评估这样的身体情况允许我献血的可能性，最终却仍一个人义无反顾地上了开往丽水的大巴。

二

不出所料，我这样的状态遇到了血站工作人员的劝阻。

网上填表时我在“感冒”栏前划了叉，但到了现场还是本着坦白不隐瞒的原则告知了工作人员我的情况。

“如果感冒的话我们是不能让您献血的，您可以等身体好了下次再来。”

我讲明了出现症状以来我并没有吃药。

“并不是药物的问题，而是怕对您的身体造成伤害。”

我叹了口气，又讲我是专程从景宁坐了一个多小时车赶过来的。

“景宁也有献血点的，您不用跑这么远。”

景宁献血点的工作时间和我的工作时间重叠，我没法前去。

“献血的速度很快的，您可以中午抽空过去的。”

“……是这样的，我是从四川过来的，在景宁做建设工作，平时不在县城里，今天不是５月１１日嘛，想着明天是‘５．１２’汶川大地震十六周年，所以趁着调休想一定要做点什么。”

好似有什么略带哽咽的话语从我疼痛的咽喉中偷偷溜了出来。

我眼见工作人员的瞳孔轻微颤动了一下，片刻沉默，她轻轻问道：

“您大概是什么时候有感冒症状的？”

我讲已经有一个星期了，现在应该已经处于病程的中后期了。

她缓缓抒了口气，“您跟我来检查室吧，主要是怕如果是刚刚有症状，献了血抵抗力下降病情容易加重。”

我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十分理解。

血压、血型、血液状况……各项检查指标都显示合格，我如愿躺到了采血床上。

三

首次献血，我选择了２００ｃｃ的下限值量力而行。

采血针很粗，友人再三叮嘱我一定不要看。

但我确实是有点反骨在身上的，直愣愣、眼睁睁见１６号针头刺破我的皮肤、斜戳进我的静脉里。

医护人员将针往外抽了抽，暗红的血液一瞬间涌进软管，汩汩流入血袋。

并没有预想中的尖锐痛感，只有些许麻和胀，但我明显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流逝感，是血液离开了我的身体，也是时间淌过了我的生命。

我仔细观察着逐渐褪去血色的手臂，指节微微弹动，显得苍白且无力。

我短暂闭上眼，尝试寻找到提及“５．１２”时无法抑制的哽咽的原因。

脑海中浮现了一盏走马灯，画面一帧一帧划过。

十六年了，我依旧能够清晰地记得那是个日头毒辣的初夏、是个正要开家长会的周五，我也依旧能看见那个被窗台上摇落花盆砸伤头的路人、那面轰然倒塌进干涸河道扑起浓烈烟尘的围墙，我更依然能感受到无数人飞奔下楼、成群聚集在空旷地带时空气中溢出的惊惶与不安。

但还不够，在那段令全国人民刻骨铭心的回忆里，有人将我护得毫发无伤。

是母亲与父亲。

是当母亲判断出震级强烈时，不假思索地转身将我护在墙角，企图在不可预知是否会坍塌的房屋中，以血肉之躯为年幼的我筑起坚不可摧的高墙。

是当父亲察觉到地震降临时，毫不犹豫从底楼的窗户跳出办公室，拼尽全力往家的方向狂奔，直到看见母亲与我安然无恙时才骤然松气的踉跄。

母亲讲，倘若遭遇不测，千斤重的楼板砸在自己身上，好歹能替我抗一抗。

父亲讲，生怕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废墟，但就算出现最坏的结果，也定要一块砖一块砖的搬开找到母亲与我。

毋庸置疑，我的小家最后收获了皆大欢喜的结局，但幸运并未降临在所有人身上，在震中，死亡这门必修课毫无预兆地开讲，迫使无数人含泪交出天人相隔的答卷。

在这场举国哀痛的莫大灾难之中，我父母的行为是无数把生的希望给予他人的人——长辈甚至同辈——的缩影，也如此身体力行地为年幼的我上了又一门极其宝贵的人生必修课。

人的本能理应是护己逃生，而那些跨越了本能鸿沟的人，那些愿以凡人血肉之躯，护他人一世喜乐安宁的人，在漫长的时光里上升成了神圣的永恒。

四

采血针轻轻抽离我的身体，压迫止血的绷带用力缠绕住我的臂弯，我恍然从那场如同隔世的回忆中苏醒。

工作人员引导我去休息室留观。

明亮而温暖的窗前，雨声渐弱，树梢微拂。

这十六年来，每逢“５．１２”，我一直想落笔写点什么，但又十分害怕触动那道始终无法愈合的、横亘在无数人心头的伤口。

不过我又清楚地晓得，痛彻心扉的经历反而为四川人、为中国人浇灌出了愈发繁盛的乐观之花。

经此一难，身处龙门山断裂带的四川人每每再遇上地震，似乎总将“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的话语挂在嘴边，听起来像是满不在乎的不走心调侃，但言语之外，却总是第一时间冲上微博打开“中国地震台网速报”关注动态详情，也总是首当其冲成为朋友圈里的“地震播报员”。

经此一难，国家地震预警系统越发完善健全、先进精准，秒级地震预警延长黄金撤离时间，防震减灾综合能力全面提升，而汶川地震灾区恢复重建工作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也为国际社会开展灾后恢复重建提供了有益经验和启示。

经此一难，中华民族的精神谱系中又增添了一笔“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不畏艰险、百折不挠，以人为本、尊重科学”的伟大抗震救灾精神，“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在灾难中被生动诠释，一股无与伦比的磅礴力量从每个华夏儿女心中喷涌而出。

十六载不过弹指一挥间，当初小小的“敬礼娃娃”郎铮已成为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的学生，为自己心中的外交梦不懈奋斗；当初举起“长大我当空降兵”的程强已如愿成为空降兵部队的一员，接过英雄的火炬踏上传承之路；当初在废墟下被埋三天三夜而不得不截肢的“春游哥哥”牛钰已欣然接纳了自己的不完美右腿，拥有了人群中最亮眼的“炫酷小钢炮”……那是在苦难中重生并艰难开花的人儿，因而更加懂得阳光的珍贵。

而我，当年那个被父母用无限怜爱幻化的羽翼保护的稚童，也开始以浅薄的能力尝试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爱意传递给更多人。

十六年，我们从未遗忘举国同悲的至暗灾难，但也向阳而行迎接生机勃勃的无限未来。

从丽水返程时，献血留下的针孔滞后地开始隐隐作痛，然阴霾散尽，骤雨亦停，云淡风轻，粼粼波光映天明。

后记

关于顶着感冒也一定要去献血这件事，如前文所见，是我一定要在“５．１２”汶川大地震１６周年祭到来之前必须做点什么的执念，但一切的一切都是在“轻度感冒”的前提下进行的，也是在自身、友人（医务工作者）与血站工作人员对风险性和合规性评估合格的情况下进行的。

在重感冒的情况下，机体出现炎症，会导致血液中的白细胞和中性粒细胞增加，外加服用药物，献血确实会对自己和别人造成不可预知的伤害。而当感冒症状处于可控范围时，血液各项指标检查都是正常且稳定的情况，少量献血并不会对献血者身体造成影响，且血站的存储血液需要经过过滤、分离及安全性检测才会输入受血者体内，以便源头上避免受血者受血后可能出现的不良反应。

献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失血，５００ｍｌ以下的出血量属于轻度失血，占循环血量１０％左右的情况下，对血红蛋白、血压及脉搏不会产生显著影响，此外还会促进干细胞进行造血，提高循环系统活力。

在决定去献血前，我在网上了解到了很多不同的观点，有说献血好处的，也有说献血坏处的，但于我而言，这次经历更像是开启了一个新的日常副本，是一件十分普通但需要写进年度计划的事。全血捐献的间隔时间不少于六个月，而我十分期待下一次、每一次。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希望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多一个因我的血而沐浴阳光活蹦乱跳、尽情享受美好世界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