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与母亲

发布日期:2024-04-01   信息来源:景宁   作者:兰馨玥   字号:[ ]

一个月前,正值四年一遇的2月29日,陪伴我走过十二载的歌者发布了一首名为《笠雪寒江》的新歌,可巧的是,2月初,在那趟独自归家的、拥挤的春运绿皮火车上,我看完了《宗师列传·唐宋八大家》柳宗元篇。

闻歌感慨,见词潸然,不知创作者是否同我一样看过此节目,以致有感而作。

十年寒窗埋头苦读,日夜兼程风雨无阻,学生时代的头脑被大量应试知识填满,来不及、也抽不出空停下脚步窥探古人的半分风骨,借此契机,重读《江雪》,重识柳宗元,我忽而豁然明了——

我回首,见有一枚闪烁炫目华彩的尾羽缀于我的身后,源于《江雪》,源于诗词,也源于母亲。

“千万孤独”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一首传诵千年的、世间最孤独的诗:如此盛大浩渺的天地间只有一粒尘埃般的蓑笠钓翁,千山覆雪,寂静无声,万径皆空,人踪尽灭。

但于我而言,这却是一段尘封的记忆——其实讲尘封并不十分妥当,只是时间过于久远,需得至此向前回溯二十年。在我有印象的回忆里,《江雪》是我年幼之时触摸诗词的敲门砖,是我尚且牙牙学语、母亲最先教会我的几首诗词之一。

那一天,从空山中飘落的雪、孤独的雪,悄无声息融化进我的血液,裹挟着寒凉,也裹挟着传承的文脉。

我时常爱读些文字,读的内容比较杂,散文也读,故事也读,小说也读,诗歌也读。还时常看纪录片消磨时间,讲自然的,讲人文的,讲历史的,讲科技的……总之,来者不拒。

当然,基于爱读、爱看的习惯,我自然也是喜欢写的,诗词、散文、游记,写的内容或许平平无奇,但图哄自己一乐。

不过,写得多了,却发现一些十分明晰的共性,便是总会花上不小的篇幅去感慨中国传统文化——那片年幼之时融入血脉的雪花,总能激起我最饱满的热情。

而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在自《江雪》后的数十年岁月里,诗词成为我一位若即若离的挚友,时而异常亲密,时而却看似疏离。

离断期总是间歇性地频繁发作——通常出现在我按部就班匆忙赶路、无暇顾及内心思绪之时,但越是无暇顾及,越感枯燥苦涩,人也越发受到孤独侵袭。幸而,每次不经意的回首,我总发现,那位孤傲的挚友,并未有任何怨言,依旧在原地静静等我。

我不由得惊叹,母亲实在是为我培养出一份亲近传统文化的涵养,令我受益匪浅,也似乎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可谁又能说,与众不同不是一种仿佛置身于皑皑山林中的无言寂寞与千万孤独?

“慈母谆教”

——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

柳宗元与母亲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

他生于京城长安,四岁由母亲卢氏启蒙,九岁遇建中之乱,十二岁为躲避战乱随母亲至父亲的任所夏口。

在藩镇割据的战火中,柳宗元亲眼见证百姓因为战乱而食不果腹、流离失所,在硕果累累的黄柑树下,母亲以屈子之言教导他坚持本心、不改此志,而他也以屈原《九章·橘颂》中“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表明自己的志向。

柳宗元少年成才,二十一岁进士及第,二十六岁中榜博学宏词科考试,二十九岁出任蓝田尉,三十一岁调回长安任监察御史里行。

昔日跟随父亲宦游府县,他亲近百姓,对现实的社会情况有一定的了解,并培养出了积极用世的态度和刚直不阿的品德;今朝为官京城结识名流,他一身正气,对政治的黑暗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逐渐萌发了以改革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愿望,并成为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人物。

革新必定以推翻旧制为首要目的。安史之乱后,宦官专权变本加厉,藩镇割据愈演愈烈,而改革企图抑制藩镇以重建中央集权、抑制宦官以夺回国家军权的主张势必引起宦官们的猛烈反击,最终,这场改革仅持续100多天便以俱文珍发动政变幽禁唐顺宗、拥立太子李纯而仓皇结束。

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又在赴任途中被加贬为永州司马。在这个远离长安、气候潮湿的偏远之地,他仍同母亲常读《离骚》,深入学习屈子“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之精神。

可惜的是,改革失败后,旧友同僚相继去世,一直陪伴自己的母亲也染病不起与世长辞,待罪之身,无法亲自扶灵归乡,万分悲怆之下,柳宗元写下了这“千万孤独”的《江雪》。

面对母亲的离世,柳宗元必定是悲痛欲绝的,但我相信,被贬永州与母亲对坐重温儿时所习之道理,也必定是温馨自在的。在这方贬谪之地,柳宗元依旧不忘体察民间疾苦,“哀民生之多艰”,既是柳宗元对自己奋斗终身的志向的持续实践,也是他与母亲在困境之中相互鼓励和慰藉的精神支柱。

我以为,人在拥有更多阅历和经验后,再重习幼时所学的知识,是一件尤能发人深思且十分欢愉的事情。

与柳宗元一样,我亦是大约四岁由母亲启蒙,最初读《三字经》,母亲依托故事讲述内容,那时我尚不会写字,便让我每晚口头默下四句,时至今日,对于天干地支前的内容,我还有十分深刻的记忆。然后读《唐诗三百首》,了解“诗仙”李白、“诗圣”杜甫,也了解了“千万孤独”的柳宗元。

虽然与柳宗元之母以《离骚》育子有不小的差距,但就像我在前文中提到的那样,母亲的启蒙就是连接我与诗词、与传统文化的最初的纽带,一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其实早几年前,在我读大学之前,还十分叛逆,总觉与母亲聊不了什么天、说不上什么话题,对母亲的许多言论也总是不加思索地一律不认同,也总争吵。而近几年,我日渐成长、逐渐成熟,或许是大学造就了一个全新的自我,更或许是离家工作的缘故,每每归家,反而愈发想要与母亲黏在一起,想听她讲琐碎的生活故事,也想与她一同重新探访儿时所学的启蒙知识。

我清楚地知晓,母亲终究长我不少年岁,在许多事情上总是比我更有经验的。更何况,细细想来,这一路成长,母亲正如同一座明亮的灯塔,我所能展现出具有一定水平的能力无不依靠母亲的指引才能踏上正轨。

而当我在这23年的生命中,第一次随着如此拥挤的人群踏上春运的漫漫长路,并在这趟独身归家的旅程中沉浸于柳宗元的“千万孤独”中去寻找共鸣时,也未曾想过,当新春飞快溜走,我重返岗位之际,母亲会在家中拥着四只翻着肚皮的胖猫,接续对柳宗元的探访。

那是我盼望已久的同母亲的神交。

“如何望乡”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人一旦远离故乡,便如同无根的浮萍,四处飘零。

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因“纵缝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诏书,在贬谪之地永州生活了十年之久,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他接诏回京,却未得重用,只在长安停留不足月余便改贬柳州,自此,长安夜夜入梦,此生却再无归期。

在人生的最后时光,作为柳州刺史,柳宗元推行新令、教化民众,推广医学、破除迷信,种树凿井、改善民生,将自己“吏为民役,以德安民”的思想进行了不遗余力的实践。

“手种黄甘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年少时在黄柑树下以《九章·橘颂》表明的志向,在暮年依旧不改初心,而这满柳州城的黄柑树,不仅是当地百姓致富的法宝,想必也是柳宗元亲手植下的对慈母与故乡的无限思念。

“凭寄还乡梦,殷勤入故园”,虽尚未经历柳宗元终其一生未得落叶归根的境遇,但算起来,我离开故乡成都已半年有余。在我远离这片熟悉的土地之后,孤独愈发在我的身上显现。

我是新世纪出生的孩子,也是大家所熟知的“零零后”,人生的前23年,在四川的盆底,在这片富饶而充满生机的天府之国,我如同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麻雀,无忧无虑的生长。

生活在蜀地时,从未觉着成都有多么好,春日的杨柳与蛋烘糕,夏日的莲花与甜水面,秋日的银杏与炒板栗,冬日的腊梅与烤红薯……离开后才惊觉,那些习以为常而随处可见的种种,竟都是深入灵魂并烙印心底的意象。

故而从前读诗写诗时,向来不堪理解的一个庞大主题——思乡之情,皆因我如此幸运不曾离开故土,不曾远离自小生长的熟悉的一切,而此刻,迢迢远路,当漫长的距离横亘在我与故乡、亲人和旧友之间,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时,思乡之情如泉涌井喷。

鹧鸪天·霾日

(腊月初五,处州、蓉城同日而霾,恸泣。)

黄云朔风山严凉,剪窗寒柏雾中茫。晴轮不见梁檐挂,南浙浓霾犹似乡。

四千里,路苍苍。画眉缠翠鹃偎棠。铃兰最懂相思语,珠泪凄凄梦断肠。

远离故乡的日子,我实难想象,曾经避之不及的霾,竟也能成为我思乡的典型意象,我更实难想象,除开诗词,我还能以何承载这夺眶而出的孤独?

可我更想知道,母亲啊,与我相隔四千里路的母亲,您独自一人借节目内容重温《江雪》之时,是否也会回想起二十年多前的那个夜晚,一家三口挤在在狭小而局促的房间里,父亲正努力工作,而我依偎在您的怀抱,懵懂地听您讲述那跨越千年的诗篇,那场在茫茫风雪中,无边无际的千万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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