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横流要此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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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次接触元好问的诗,并不是他的那些著名的感时伤国之作,反而是他年轻时的《诗论三十首》。在这组诗中,他上承杜甫、韩愈旧事,下启明清的论诗风潮,系统性地梳理了从汉魏五言诗到宋代的江西诗派中间几百年的风气转变。通过对这几百年内引领潮流的诗歌明星的品评,引出他自己的诗歌理论:天然与求真。他自己也一直在身体力行地践行自己的理论,只是政权在金元之际的沧桑巨变,使得他的天然与求真,只能是沉挚苍劲,只能是慷慨悲怆…… 从1211年蒙古南下,到1234年蔡州陷落、金国灭亡,二十三年,看似短暂,可对于生活在金国版图上的8413136个家庭,53532151位居民来说,他们所身受的剧烈而恐怖的震荡,远远强于一场超大规模的自然灾害。天塌地陷,人伦剧变,兵匪过境,神州陆沉。当这一切结束之后,成千上万的人。从围城中、从废墟中、从山寨中、从囚牢中、从地穴中,从五花八门的藏身处缓缓走到阳光下,却发现他们熟悉的那个世界,早已不复存在。莎翁将海难的幸存者形容为“被海浪吞噬,又被吐出”的人。他们正是这样的“幸运儿”。毕竟,有太多的人已经没有机会再看一眼这个残破的世界了。 贞祐三年(1214年),河朔烽烟,金廷放弃中都,举朝南迁。无数人扶老携幼,穿过九死一生的南渡之路,艰难地在河南安顿下来,但是随后的事情,远远地超出了所有人想象力的极限。战火从大河以北,迅速延烧至大河以南,紧随战争的脚步而来的,是饥荒、瘟疫和盗匪的劫掠。他们梦想中和平安定的新家园,早就沦为了蒙古、金、南宋,以及无数或合法或非法的地方势力混战的修罗场。直至金朝的南京(即开封)和蔡州陷落,蒙古人又强令河南居民再次北渡,这次迁徙史称壬辰北渡,当难民再次见到黄河渡口时,二十年间历史伟力的拉扯,早就使得这里物是人非…… 金泰和七年(1207年),开封府有三十万户,一百五十多万人口。可是到了壬子年(1252年,蒙哥汗二年),整个汴梁路(开封府的扩大版)却仅有十二万户,六十余万人口,甚至远远小于贞祐南渡前的水准。换句话说,金国灭亡之际,因为战火、疫疾和流徙,贞祐南迁到河南的数百万北中国居民,竟从此地完全消失,仿佛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这些民众的遭遇,恰如其分地象征了金国这段历史在后世的遭遇,那就是——被遗忘。我们不仅忘记了金国君臣“区区生聚,图存于亡,力尽乃毙”的悲壮抗争,甚至忘了仅仅在蒙古进攻没多久之前,金王朝还是亚欧大陆东部的真正霸主。这个由东北女真人建立的政权,早早就令西夏和高丽俯首称臣,在极短时间内灭亡辽国,使北宋蒙受了“靖康之耻”,攻破了号称“八荒辐辏,万类咸通”的开封城,俘虏宋钦宗、宋徽宗北上,渡江追击宋高宗入海而还。“绍兴和议”(1141年)、“隆兴和议”(1164年)“嘉定和议”(1208年)后,两国君主的关系由“君臣”到“叔侄”再到“伯侄”。南宋的人口最多时达到六千万,金朝的广大疆域内也生活着四千八百万人。 比起南宋,古往今来为这群人所书写的历史,实在少得可怜。 所幸,还有一些金国遗民,在忠实地记录着,自己故国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笔一画…… 李俊民在听闻蔡州城破、哀宗殉国后,悲愤的写道:“君不见,周家美化八百年,遗恨《黍离》诗一篇!”是啊,昔日孔子观沧海之横流,乃喟然而叹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献断绝,国史不修,如何能让后人记住金国?元好问就在这宗社丘墟之际,发出了“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的忠贞誓言,金亡已成定局,他唯有整理国史来表明自己对故国的忠忱。于是,他不仕新朝,回到故乡秀容川,筑野史亭,潜心撰述,所著丰富。《中州集》辑录金代诗作,以诗存史,用心良苦。《壬辰杂编》采录金国君臣遗言往事,后来元人纂修《金史》,多依此书所载,海县横流,存留金史,功不可没也。 读罢遗山先生的慷慨悲歌,只觉得笔力苍劲、声情激越,其怀念故国故都之作,尤沉郁苍凉,使人声泪俱下。于工炼之中,又别有肝肠迸裂之痛。只是我却想让这些沉挚悲凉的诗歌以及它们的作者,少一点,再少一点。毕竟,“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些“赋到沧桑句便工”的句子背后,又是多少国破家亡的血泪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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